真弥

比起德克萨斯死了我更想看世界末日。

那么，就这样吧。

        死后第七日，拉普兰德复活。

　　没有任何缘由，她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狭小的密闭空间与稀薄的氧气令她不由自主皱起眉头。血已经凝结成黑红的片状物缠在发尾，她想伸手拨开糊在眼前的泥土草叶，然后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被炸成零星骨茬。

　　右手仍完好无缺，她试图用右手抹一把脸，手好不容易挪到半路又放下。还是算了，谁知道又会摸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她虽然不在意脸是否美观，但万一隔着破损的颅骨一路直插进脑髓，哪怕刚刚复活也会立刻重新下地狱吧，她这么想。

　　那么。

　　氧气快要被消磨干净，拉普兰德试着推了推盖子，触手轻薄。想也知道穷途末路到精英干员都被屠戮一空的罗德岛买不起什么像样的棺材。能有块木板当棺材盖已属幸运，怎么还能要求更多？

　　不过现在，这样粗劣的条件恰好提供了便利。

　　右手稍微用力，她在一片血红的夕阳中坐起。荒滩与壮阔的蓝色大海交织，一切鲜血与尸体都被潮涨潮落卷入深海，平静重归大地。整合运动、罗德岛与拉普兰德都已死于战火，只有她和远处的钢铁怪兽还在呼吸。

　　这是人类的落日？

　　数万年前可能也有这么一个人，他穿越时间与生死的界限回到来处，和拯救世界无关，复活的目的仅仅在于见证一切的终结。拉普兰德不明白自己为何复活，但她猜想，上天也许正有这样一层用意。

　　起来走走吧。

　　腿上虽然密布源石结晶，但并没有受什么伤，拉普兰德稳稳地踩在荒滩上，一步步前进。海风中夹杂着清新的树叶香气，阴郁的树林被风摇撼，黄叶飘零。她沉默地回忆以前的事情，顺带欣赏落日，血的颜色。

　　罗德岛所有预备队及正式干员全部被塔露拉召来的天灾击杀，除了阿米娅和凯尔希。博士早在八个月前就因严重的脑损伤去世，现在大概已经到白骨生蛆那一步了。看见昔日伙伴死伤殆尽后，阿米娅耗尽全身力量引发同等级天灾，但除杀伤和罗德岛这边差不多人数的整合运动成员外并无其他作用，她一个人都没能救下来，然后自己也跟着死于体内源石大爆炸。凯尔希？拉普兰德第一次见她流眼泪，这倒是新奇的体验。

　　德克萨斯同样死于那场大决战，跟她一起被陨火烧死的是可颂。企鹅物流到死都要在一起，自然也少不了能天使与空。莫斯提马倒是不知所踪，也许她根本就没来，叙拉古的山林需要她，信使为什么要参加战争？

　　至于其他人，能回去的早已回去，回不去的也早已回不去。

　　一切都已经回不去。

　　一切都陷入沉眠。

　　夕阳在海面上燃烧，透过遥远的天际线，拉普兰德望见了终焉。

　　这是罗德岛的落日？

　　也许是。

　　现在她走到了“罗德岛”身边。棺材处看上去遥远的距离走起来其实也没多远。巨大的金属怪兽还在呼吸，拉普兰德借着它闪亮的船体看清了自己的面貌：果然不去贸然触碰脸部是正确的选择，哪怕是德克萨斯此刻也不一定能认出来：这只剩半个脑袋，红白色豆腐在颅骨里颤颤巍巍，还挂着泥土草叶的怪物，是拉普兰德。

　　……无所谓，反正也没有人看。

　　拉普兰德努努力将附着在脑仁上的叶子摘去，插在还完好的半边耳朵前，作为装饰。

　　

　　她找到舷梯，登上罗德岛。

　　这座钢铁战斗堡垒和一周前相比并没有变化，也没有敌人从外部攻克的痕迹。看来阿米娅确实消灭了大部分整合运动成员，剩下的应该让凯尔希付出了些代价。银白的舰桥扶手上有干涸的血迹，拉普兰德从旁边金属抓痕看出战友的手笔——是那个张牙舞爪的召唤物。

　　无所谓了。

　　拉普兰德想起自己死时的情景，凯尔希明显没有来援救的意思，任她和塔露拉直面。业已疯狂的龙女并不给拉普兰德从中斡旋的机会，交战不到十分钟，拉普兰德被她的源石法术击中，就此失去意识。

　　能死在她的手下，倒也不算坏事。

　　所有人都有一死，她只是比其他人壮烈了些。

　　拉普兰德缓缓拾步上台阶，走过巨大的舰桥，从沾着血和灰尘的控制室大门进入罗德岛内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可露希尔——精明的卡兹戴尔人居然没有选择逃跑，她斜倚着墙根，圆睁双目，睡着了。

　　拉普兰德蹲下，替她合上眼睛。

　　可露希尔不在了，这座金属堡垒彻底失去意义。血液也僵死，她试着按动电灯开关，果然不亮。

　　只能凭借剩下的半个大脑里的记忆强行还原路线图。拉普兰德走出控制室，开始在迷宫般的堡垒内部穿行。拐过这个弯是食堂、直行到底后右转来到研究区、路过赫默的实验室、再向左转到达生活区。生活区的牌子半歪不歪地挂在天花板上，拉普兰德一边注意着它不要掉下来砸坏自己所剩不多的脑子，一边快速通过。

　　走廊尽头，倒数第二个门。

　　拉普兰德轻轻推开，门没锁。室内的陈设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状态：靠近门的位置摆着书架、对面是书桌，上面简单摆着一支水笔、一封信。

　　“写给拉普兰德。”

　　后面都不必再看下去，她胡乱用衣服擦了擦右手，然后将这封信揣进怀里。

　　这是离别前滚烫的礼物，和她的体温一起在拉普兰德生命里留下鲜明的印记。决战前夜，德克萨斯抱住拉普兰德光洁的脊背，无意识拉扯银色长发。在拉普兰德深深进入她的瞬间，德克萨斯终于发出满足的吁叹：“拉普兰德……”

　　“什么？”

　　她手下动作愈急，是左手。

　　“记住我。”

　　“……或者不必记住我。”

　　断断续续的叹息。天亮后拉普兰德发现德克萨斯已经离开，只有这封信安静地躺在书桌上，和那天一样，她只瞟了个开头便没再继续看下去。

　　她以前曾经嘲笑过机器人哭泣这样的烂梗，却从未想过只剩一半脑袋和眼睛的人要如何流泪。

　　德克萨斯的房间上了锁，去也没有意义。她决定不再在此处流连。钢铁巨兽正在为主人哀悼，她不想被悲伤淹没。

　　所以，去看夕阳吧。

　　去看夕阳吧。

　　和德克萨斯眼内的琥珀色无限接近——

　　的夕阳。

　　

　　从生活区出来，拉普兰德沿着暖黄色光芒前进。玻璃落地窗外是二层舰桥，云卷出怪异的形状，她用右手击碎玻璃，跳了出去，当然不是跳海。拉普兰德稳稳落到护栏上，然后和身旁的人打了个招呼：

　　“我来了。”

　　她不为所动，嘴角依旧挂着冷漠的嗤笑：“你是我埋的。现在又搞哪一出，死后复活？”

　　“你大可以抓我去研究。”

　　Monster温驯地卧在主人身边，凯尔希环抱双臂，海平线在她眼中浓缩成一点，蓝色与绿色本就没有多大区别。

　　“这就不必了。”

　　“为什么？”

　　“研究要花费时间，而现在时间已经失去了作为计数工具的价值。拉普兰德，我们不再需要时间了。”

　　晦涩难懂的说话风格，眼前这个女人果然是凯尔希无疑。

　　“再说一遍。”

　　“很难懂吗？拉普兰德。”

　　夕阳与海搏斗，红终于被蓝消解，融合，化为一团肆意流淌的黑。而黑开始侵染，凯尔希在污泥般的光线中冷笑。

　　“世界毁灭了。”

　　“罗德岛不能代表全世界。”

　　“那是自然，罗德岛的首领无论多么傲慢，都不会认为自己能够代表全世界。所以我阐述的不过是事实。拉普兰德，世界毁灭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这片大地是有意识的。”

　　“无论是叙拉古、哥伦比亚还是阿戈尔、甚至被神护佑的喀兰。”

　　“泰拉一视同仁。为土地、海洋与天空中的生灵献上同等的死亡。”

　　“真正的天灾于三天前降临。”

　　拉普兰德转头看凯尔希，她并没有过多的神态变化，语气和叫阿米娅去吃饭毫无区别。

　　陈述事实而已。

　　拉普兰德不再说话，言尽于此即可。在这连时间都即将不复存在的世界，只有最后两个生灵作伴。其中一个还是死后复活，特地来见证这伟大的落幕。

　　但不说点什么总觉得尴尬。拉普兰德正搜索枯肠想找点黑色笑话，没想到还是凯尔希先开口。

　　“拉普兰德。”

　　“有话请直说。”

　　“请你记住。”

　　“记住什么？”

　　“……风与雪、灯泡和电话、高楼大厦和太古广场、还有美食与美酒、香烟的气息、笔落在纸上的刷刷声、越过楼顶看见的天空、暗锁偷你饭卡的次数、银灰和初雪和好后的那幕、乌萨斯电音舞曲、以及纸币、罗德岛的朋友、爱人。”

　　凯尔希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拉普兰德知道她在等自己的回应。拉普兰德很想告诉她除了最后一个她可能都记不得，还有自己大脑只剩一半的事实，但看着凯尔希半明半暗的脸，她终于还是沉默。　

　　“算了。”

　　活着是负担。

　　记忆是活着的重量，负担加负担。

　　凯尔希对自己的傻想法付之一笑。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但月亮没有升起。星光被涂抹成轻薄的帷幕，世界终于陷入黑糖般纯粹的梦境。拉普兰德注视着她的身体寸寸裂解，连同Monster一起被天地间庞大的源石辐射毁灭。

　　生灵的命运已告终结。

　　拉普兰德从怀中摸出德克萨斯的信，这次她只看了结尾，德克萨斯对她说再见，语气之轻柔前所未有，但是去哪里再见呢？

　　拉普兰德注视着海另一边的荒滩，复活的她在那里见到夕阳，又再度落下。梦该结束了，梦是清醒的，残缺大脑和仅剩的记忆交融，德克萨斯对她伸出手，说：

　　“再见。”

　　“不必记住我。”

　　

　　世界毁灭后第一日，拉普兰德睁开眼睛。

END.